短短三年间,“江西猪王”正邦科技从天上跌到了地下。
2020年,由于猪行情好,定下抢母猪、抢仔猪、抢养殖指标、抢人才战略的正邦科技的业绩也走上了巅峰。其控股股东正邦集团年产值一举突破千亿,成为江西省首个年产值超千亿的民营企业,被称为“江西第一民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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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56岁的正邦实控人林印孙,以320亿元的财富成了江西首富。
(林印孙 / 视觉中国)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利。然而,转折也发生在这一年。
2020年9月,林印孙之子——1986年出生的林峰,完成了从正邦科技总经理到兼任董事长的一跃。这意味着,公司至少从表面上完成了交接班。
一个月后,在江西龙虎山,正邦为来自全国各个片区的“帅才”学员进行培训。
正邦集团董事长、总裁林印孙与正邦科技董事长、总经理林峰都出席了。这对父子在会上喊出了让外界震惊的一个数字。
林印孙说:“公司的奋斗目标是实现一亿头生猪出栏。”林峰的胃口似乎更大,称“实现一亿头生猪出栏目标,只是我们的起点,仅仅是正邦产业链整合的开始”。
要知道,那一年,超过温氏股份成为“猪老大”的牧原股份,出栏量也才1800万头。
二师兄的身价在周期里起起落落。情节没有按照林氏父子设想的剧本上演。
现实情况是,正邦科技的激进扩张赶上了2021年猪价大幅下滑,导致公司业绩急转直下,加上步子迈得太大,资金告急,结果被逼到了生死边缘。
正邦科技2022年归母净利润预计亏损达110亿元至130亿元。除了资不抵债、被债权人申请重整,其还可能面临被实施退市风险警示,甚至因重整失败而被宣告破产并被实施破产清算的风险。
“猪被饿死了”“以肉偿债”……四年前,“中国养猪第一股”雏鹰农牧在资本市场上留下的笑谈,至今仍未散去。正邦科技的命运,似乎正一步步走向“下一个雏鹰农牧”。
一个员工的亲历
“猪吃猪”、商票逾期、甩卖子公司、项目烂尾……正邦科技的新闻未曾断过。通过正邦科技前员工对市界的讲述,我们大概可以管窥这家公司激进扩张带来的资金链与管理问题。
郑晓晴此前在正邦科技位于广西的一家猪场工作。她的工作内容,是母猪产程及小猪繁育护理。
这个猪场专门饲养繁殖用的母猪,然后生产仔猪,等仔猪生长到一定程度后将其出售。正常情况下,这个猪场有7000多头母猪。
2022年五六月份,郑晓晴感觉是猪场“最窘迫的时候”——正邦在广西片区的猪场,因为没有资金买饲料,饲料出现了断供。她所在的那个猪场的猪饿了20多天,“就是完全没有任何的饲料可吃”。
在2022年业绩预告及相关公告中,正邦科技在解释巨亏的原因时提到:公司受缩减产能、租赁撤场、淘汰怀孕母猪的影响,叠加资金不足影响后续育肥,仔猪压栏导致仔猪死亡率偏高;公司资金压力巨大,为快速回笼资金,肥猪提前出栏导致均重严重偏低,导致育肥阶段料肉比、存活率等饲养成绩较差。
雏鹰农牧“猪被饿死了”的故事,在正邦科技再次上演。
“有些猪场饲料断了20多天,有些断了一个半月左右,确实会出现生猪大批量死亡的情况。”据郑晓晴了解,至少在她所在的片区,“猪被饿死了”并不是虚构的故事。
正邦股份2022年销售生猪844.65万头,其中仔猪347.88万头。从公告来看,正邦科技2022年平均每月仔猪死亡数量在7万头左右,全年在84万头左右。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压栏,郑晓晴说,大概有两个原因:猪苗情况太差,长得不健康;仔猪到了断奶的阶段,母猪需要重新配种,但是猪场没有订单,仔猪卖不出去。
(视觉中国)
“猪苗太差的话,在还没有断奶期间出现了拉稀之类的,如果又没有什么药品给它治疗的话,等到出栏的时候,小猪的体重就达不到正品苗的标准。”
断料不仅影响已经出生的仔猪,对即将出生的仔猪影响也很大。在断料期间,猪场配种、生产的那批猪,生产出来的质量就会非常差。“母猪从配种到生产需要三四个月,所以影响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而导致仔猪死亡的主要原因,除了断料,还有药品供应不足。
郑晓晴记得,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天气转冷,仔猪感冒、咳嗽等症状高发,但正邦的药品供应不上,所以没有采取什么治疗手段,死亡率就更高了。
“药品供应不上,以至于说我们翻找药品的时候只能拿已经过期几个月的药,就先用着了,没有办法。”
猪在直面生死,养猪人的命运也发生着变化。
一开始,饲养员的工资都是由江西总部直接发放的,后来,郑晓晴所工作的猪场要自负盈亏,如果猪场卖不出去猪就意味着发不出工资,如果卖出去了,就先把卖猪的钱给员工发工资,以维持猪场的正常运转。
同时,员工开始大幅度减少。同事的离职,在郑晓晴看来,也是无奈。
据郑晓晴了解,正邦将猪场的领导层全部换血——领导层被调来调去,原本的同事工作氛围不再,新的氛围很难融进去,就会有同事离职。“我有大概30%的同事,都是因为换领导之后主动离职的。”
在具体的管理制度上,郑晓晴也觉得“离谱”。
养猪是封场管理,员工未经允许不能出场,但是有假期。郑晓晴说,她所在的正邦的猪场,两个月才休4天假,而新希望一个月有6天,牧原两个月可以休8天。而且,如果员工休假回来,被检测出携带猪瘟,那就要扣休假人的钱。
欠薪问题仍无解
2022年11月,郑晓晴也离职了。她在正邦工作时,工资由底薪加奖金包构成,奖金包跟仔猪的销售情况紧密相关。正常情况下,每个月奖金有一千块左右。
从九月份开始,她的奖金包就变成了几百块钱,有时候只有四五百块,最离谱的是11月份,才发了80块钱奖金。而且,八月份的工资十月份才发。
离职时,她的工资还莫名其妙少了2000元。当时,人事告诉她:“这两千块想要到很难的,公司现在哪里还有多余的工资发给你,你不知道要排到多少位。”郑晓晴想了想:“算了,被扣就被扣了吧。”
其实,郑晓晴算是幸运的。被正邦欠数万、数百万者,也不少。
市界了解到,正邦科技至今仍拖欠着很多离职员工及合作方的工资、垫款、运输费等,还有租赁猪场、养殖户、供应商等的钱。
“没有给,也没人搭理我。”杨林为正邦垫付的4万元费用,至今仍未报销。
杨林曾是正邦科技山东一养殖场的场长。当场长期间,按照先垫付然后走流程报销的制度,他替公司垫付了4万元的费用。可2022年5月辞职的时候,流程都走完了,就是没有打款。“财务经理都联系不上,也没人通知还会不会打款。”
据杨林说,正邦为了快速扩张,从2020年10月份开始向个人及小企业租猪场,因为小散养殖风险大,正邦给的租金也高,所以正邦租猪场的速度很快。
杨林所工作的养殖场,就是正邦租的众多养猪场之一,是正邦于2020年11月底租的,以育肥为主,养殖规模正常情况下是5200头猪,但正邦租后实际养了6000头。
通常是按照养殖规模付租金。正邦给的租金远高于市场价格。杨林说,当时,市场上租金在170元/头左右,低的还有150元/头的,而正邦出手就是200元/头。
这个养殖场按照5200头猪、每头200元付的租金,一年的租金就是104万元。双方合同签的5年,但后来只付了2年的租金,又产生了违约金。
2022年年中,因为资金问题,没钱买饲料,猪场也停了,养殖场包括杨林在内的员工也都离职了。但是,距离职已经过去九个月了,杨林的垫付款仍没有着落。
被正邦拖欠的,还有货车车主的运输费用。
位于湖南的王宇告诉市界,他叔叔之前在饲料厂跑业务,看拉饲料挺赚钱的,就买了辆散装饲料运输车给正邦拉饲料,从饲料厂运输到猪场,费用月结。
一开始只买了一辆,正邦也按照约定,月结费用。后来,他叔叔觉得正邦是大企业,有保障,而且正邦在当地的猪场也多,一辆车拉不过来,于是,就贷款又买了6辆车,一辆30多万。
但很快,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发生了。
正常月结了两个月后,运输费用就开始被拖欠了。到2021年年底,一共拖欠了5个月的费用。在拖欠期间,为了保住这份“工作”,王宇的叔叔还继续拉饲料,每个月要还车贷,要付司机工资。最后没钱加油了,车子都停在家里了。
王宇说,至今,被拖欠的钱仍然没结。而为了还贷款,2022年10月份,车都卖了。
2022年10月,锦州天利粮贸有限公司以正邦科技不能清偿到期债务,且明显缺乏清偿力,但有重整价值为由,向法院申请对正邦科技破产重整,同时申请启动预重整程序。
锦州天利为正邦科技长期供应玉米等原料。2021年以来,锦州天利与正邦科技及下属公司发生多笔交易。2022年10月,正邦科技拒付了开具给锦州天利927.73万元的电子商业承兑汇票。
2月25日,正邦科技公告称,公司已启动预重整,但公司能否进入重整程序存在不确定性。同时还提到,即使法院正式受理重整申请,后续仍然存在因重整失败而被宣告破产并被实施破产清算的风险。
如果正邦科技因重整失败而被宣告破产,其股票将面临被终止上市的风险。
何以至此?
正邦的身后,是一屁股追债的,但正邦却无能为力。900多万元,有可能就成了压死“江西猪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盲目且激进的扩张,最终要付出代价。
正邦科技其实是做饲料起家的,养猪业务的扩大发生在近几年。然而,就是养猪业务,改变了正邦科技的命运。
林印孙出生于1964年,20岁时从江西省粮食学校毕业。在抚州的一家粮食加工厂工作了不到1年后,他就毛遂自荐,当上了新办饲料厂的第二任厂长。通过他对饲料配方的研制,饲料厂发展得越来越好,扩展为永惠饲料公司。
1996年,在永惠饲料公司的基础上,林印孙正式组建正邦集团,并于1999年将总部迁至南昌市。2007年,正邦科技上市了。彼时,饲料是正邦科技绝对的核心业务,营收占比超过96%,养猪业务微不足道。
次年,1986年出生的林峰,从英国拉夫堡大学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回国了。一回来,林峰就成了正邦集团的发展战略部总经理,后来又成了集团副总裁。再后来,历任商品猪事业部总经理助理、养殖建设事业部副总经理……
进入正邦后,林峰赶上粮油部门一个项目签完协议,他被派往这个企业负责打造一个新品牌、新产品,然而,最终却无疾而终。之后,他又拿起了一个商超项目,但最终亏损特别严重。
连续两次失败后,林峰被父亲林印孙调到了最基层的猪场,开始了养猪生涯。
多年后,在《中华工商时报》的采访中,林峰说,在养猪场,他找回了自信。
2015年,林峰升任正邦科技总经理,而公司的“老臣”程凡贵任董事长,大有“帮扶带”的意味。2020年,林峰又兼任了董事长,从父辈手里接班了。
在升任总经理后,林峰就带领团队提出,正邦科技要变成以提供生猪、饲料、兽药产品为主的产业链一体化公司。在2019年四季度,正邦科技还启动了全国最大的引种工程——“万头国外种猪引种计划”。
2015年时,养殖业务在正邦科技的营收中占比尚不到13%,而在猪价一片涨声的2019年已经达到46%,到2020年,已经达到71%。
2020年,正邦科技正处于扩张的高潮期。
那一年,林印孙与林峰提出要“实现一亿头生猪出栏目标”。同年,正邦科技通过定增募集资金75亿元,用于投资建设14个养殖项目及补充流动资金。通过高价租赁猪场、自建猪场等,生猪出栏量急剧上升。
然而,快速扩张叠加2021年猪价急速下跌,正邦科技很快就陷入了资金困局,又开始紧急刹车。
停项目、卖资产、减员、欠钱……在轰轰烈烈的扩张中,又骤然开始缩产。
2020年,正邦科技的生猪出栏量达955.97万头,较上一年增长65%。2021年销量达到1492.67万头,同比上升56%。2022年,正邦科技的出栏量降至844.65万头,下降了43%,而牧原股份、温氏股份、新希望等都在大幅上升。
同样在2020年,正邦科技的员工数量由上年末的2.39万人激增到了5.23万人,几乎相当于一年时间内新建了1.2个正邦科技。但到2021年又减少至2.21万人,到2022年末,只有8000人左右了。
截至2022年三季度末,正邦科技总负债349.02亿元,资产负债率达113.82%,已经处于资不抵债状态;有息负债为201.05亿元;短期资金缺口达143.81亿元。
借钱扩张的正邦科技,有息负债占总资产的比重长期较高,2022年三季度末达到66%,远高于牧原股份、温氏股份。且其中,一年以内的有息借款比例更高,近三年,正邦科技短期有息负债占总有息负债的平均比率为74%,而牧原股份、温氏股份和新希望分别为62%、20%和35%,因此,正邦更容易出现流动性风险。
为了还钱,正邦科技把本该长到110-130公斤的肥猪,在90公斤的时候就提前出栏了。恶性循环下,到2022年三季度末,正邦科技不光没钱了,也快没“货”了。
2022年上半年,牧原股份、温氏股份、正邦科技等巨头都是巨亏状态,但在下半年猪价回暖后,牧原与温氏都扭转了局面,并实现全年盈利,只有正邦科技承受着盲目激进扩张带来的恶果。
牧原股份2022年归母净利润预计为120亿至140亿元,同比增长74%-103%;温氏股份归母净利润为52亿元,同比增长140%。然而,正邦科技亏损扩大至110亿元-130亿元。
近几年,A股五大上市养猪企业的竞争格局,从曾经的“温牧正雏天”,变成后来的“温牧正新天”,再到后来又成了“牧正温新天”,2022年又变成了“牧温新正傲”。
雏鹰农牧出局了,而正邦科技很可能也难逃此命运。
(文中郑晓晴、杨林、王宇等为化名)
参考资料:
《正邦集团董事长林印孙:把大公司做成“大家”的公司》,经济日报
《别样“二代”别样人生路》,中华工商时报
作者 | 雷彦鹏
编辑 | 刘肖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