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玫工作中会接到无数关于青少年问题的电话。受访者供图
“孩子没有好坏之分,所谓的坏,不过是因为家庭问题或者外界侵蚀,映射在他身上的错误。”在梅玫看来,每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都像“天使”,对身边的人和事没有恶意。他们就像一张白纸,而家庭和社会就像一只画笔,有的画出了五彩缤纷,有的却只有黑白两色。也许偶尔的冲动,让“天使”折了翅膀,图画失去了颜色,她所做的,就是把“天使”带回正途,继续描绘那未完成的五彩画。
冲动
梅玫和小文谈心。受访者供图 “拿刀捅了他之后,我想我这辈子完了……”
眼前这个少年不过15岁,他坐在梅玫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
少年的双手伏在桌上,两只大拇指来回交叉抓着,死死垂着头。梅玫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隐感到他眼皮微微颤动,反复咬着嘴唇。
空气一度安静,她甚至能听见少年的呼吸声。
作为大渡口区人民检察院未成年人刑事检察科科长、“莎姐”青少年维权岗办公室主任,梅玫处理过数不清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尽管在进入“莎姐谈心室”之前,她对眼前这个消瘦少年的“表面”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学校、家长、事件,一系列“资料档案和证据”类的信息都牢牢储存在她脑海里,可梅玫依然想听听少年心里的话。
少年名叫小文,在市内一间职业技校读一年级。十几岁,正是躁动青春,将兄弟义气置于“信仰”的年纪。一天,同校的一群学生,因和小文室友发生冲突,带着钢管冲进他们寝室。对方叫嚣着,用钢管敲着床架,嘴里念叨着难听的话,企图给室友“一点教训”。眼见一切的小文,心头一股“热血”涌上来,从兜里拿出水果刀。
看见小文手中的刀,对方似乎略有收敛,但狭小的寝室、拥挤的人群、混乱的站位,不知是谁突然一棍敲在小文身上……
一瞬间,愤怒、羞恼、冲动……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涌而来,从心头直冲脑际,小文来不及思考,理智已无法控制颤动的身躯,他双手死死握住刀,冲向人群。那一刻,他似乎听到眼前的人,肌肤被划破并被刀刺入的声音。小文看着他,对方的眼神瞬间转为惊吓和惶恐。
血,一下子流了出来。争执在那一刻定格......
突然恢复理智的小文,立刻拨打报警电话,受伤的同学很快被送到了医院抢救,经诊断,其脾脏破裂。小文刺伤同学一案很快被移送至大渡口区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并由“莎姐”梅玫负责办理。
“我想尽全力补偿。”梅玫听见小文轻声说了几个字,“我现在很后悔。”
救赎
梅玫走进校园为学生解疑答惑。受访者供图 通过和小文的谈话,梅玫感受到小文对于自己冲动行为的后悔,而且通过对他周围人事的了解,她确定他并不是“那么坏”,只是在错的时间犯下了冲动的错。考虑到案发时年仅15岁,并且主动自首又有悔罪表现,还积极赔偿被害人,大渡口区人民检察院对小文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考验期一年。
之后的几天,梅玫都会抽空去看看小文。她加了小文的微信,这也是她的一个习惯,处理的所有案件的当事人,她都会留下联系方式,依靠微信,她能够时不时在朋友圈和他们互动点赞。每每有任何法律方面的问题需要咨询,昔日的这些“故人”都会找他们的“梅姐”问一问。不过偶尔,也会有被“屏蔽”的时候。
在处理小文的这个案子里,梅玫明显感受到,这个少年身上隐隐的沉重和压力。就如同初次见面时的内向,他们见面时总是梅玫说得比较多,她试图搜寻各种年轻人喜欢的话题,体育,娱乐,游戏,虽然有时候小文也会附和,但他眼神里的闪烁,梅玫看得清晰。她深感,若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小文的心理迟早会出现偏差。
直到一日,小文突然对梅玫说:“梅姐,我还可不可以回去读书哦?”因为案发后,小文被原先的学校开除了学籍,梅玫在听到小文的想法后,即可开启帮他重返校园的计划。
在重庆市检察院的支持下,依托团市委的彩虹助学计划,帮小文在另一所职业技术学校申请了免费就读名额。学费虽免了,可3000元的学杂用品费却难住了他们一家。原来,7岁丧母的小文,一直依靠着父亲在外打工养活,而突发的案件,让全家要面临数万元的医疗赔偿,无奈之下,即将参加高考的姐姐只好放弃了学业。得知这一情况后,梅玫赶到学校,为小文垫付了费用。
在梅玫看来,惩罚一个孩子,很简单,但帮助一个孩子走出阴霾,却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需要付出很多很多。
尽管同一时间,手里还会有很多事情要办,平日里还得去辖区内的学校、社区进行普法宣传,但这没有影响梅玫对小文的关注和照顾。她还会时不时给他写信,鼓励小文也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诚然,她是希望小文能够重新振作,努力学习一些有用的技能,在未来认真发展,可事情总会有波折。
波折
“莎姐”走进校园和学生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梅姐,我还是退学吧。”
在重返校园一学期后,梅玫收到小文的消息。失落,是有的。
不过,在这之前,梅玫似乎对小文的问题有所察觉,因为他没再像彼此刚刚熟络之后,愿意和她分享心事,甚至,他的话也越来越少。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挽救失足青少年好比祛除病根,只有找准了症结,对症下药,才会有成效。于是,她另辟蹊径,从家庭着手,并和“莎姐”团队一起制定策略。
梅玫联系了一位心理咨询师,希望通过专业的心理辅导,找出小文心中症结。咨询师发现,小文之所以变得愈发寡言,主要源自家庭的压力。原来,对于将此生希望都系在儿子身上的小文父亲来说,孩子刺伤人这件事,令他备受打击,责备、悔恨、无奈一点点侵蚀着他,而这位父亲也将这些情绪转嫁给了小文。加上被迫退学的姐姐时不时的抱怨,让这个年轻人整日沉浸在负罪感和愧疚感的包裹中。
为此,梅玫又安排心理咨询师分别和小文的父亲、姐姐进行了深入的沟通和引导。随着家人态度的转变,小文的心理压力慢慢减轻。
“梅姐,我不想变成负担。我爸爸也不容易,我想出来打工赚钱,自己还钱。”在与家人的关系逐步缓和的过程中,小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看着小文能直面自己的错误,并积极承担,梅玫心里漾起一丝欣慰。在梅玫的帮助下,小文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并一点点向好向上。
“莎姐”
“莎姐”走进校园为青少年普法。受访者供图 在大渡口区人民检察院门口,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莎姐”——梅玫。
齐肩短发,皮肤白皙,脸颊微微有些圆润,算得上典型的“旺夫脸”。不过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打破了多年以来我对检察官“严肃”的印象。
“诶,我觉得你好瘦啊。”就像年轻人“网友见面”一样,她一句话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哎,我现在是属于生了二胎还没恢复,看到瘦的就比较羡慕。”梅玫笑着在自己的腰间比划了一下。简短的几句聊天,就透露出她被年轻人喜欢的特质——亲切亦真实。
在她的办公室刚坐下,就有电话进来。
“嗯嗯,这个娃儿本质不坏,所以还是想给他机会,现在取保候审阶段表现还是多不错的。我给他在解放碑一家理发店找到一份洗头的工作,之后我们应该不会走起诉流程。”类似这样关于“青少年”的电话,梅玫几乎每天都会接到。有时候是律师,有时候是一些“犯错”孩子的监护人或者受害者家长。
说起“莎姐”这个称呼的由来,梅玫说最早是取自院里一位名叫王莎的女检察官名字,加之《说文解字》中,“莎”是指多年生草本植物,地下的块根称“香附子”,可入药。而他们的工作,从某种意义来说,亦是取其入药,“治病救人”的含义。
2004年,梅玫和王莎等几位检察官,一起组成了“莎姐”青少年维权岗,通过多年努力,“莎姐”模式已经在全市乃至全国得到认可。重庆市人民检察院在全市三级检察院推广“莎姐”经验,聚合了416名检察官,招募848名“莎姐”志愿者,组建45个“莎姐”青少年维权岗,打造50人的心理咨询师团队,选派82名“莎姐”检察官,走进128所市民学校任法治副校长,搭建起1000余人的合适成年人库。
“‘莎姐’是一个团队,是我们一起共同创建的为未成年人提供法律帮助的平台。”梅玫说,每一个案件都要依靠大家一起努力,想对策、出主意,她不过是这个团队里一员,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让她感到欣慰。
而在这13年的工作中,梅玫的这支“莎姐”队伍,对400余名涉罪未成年人进行了个别帮教,帮助48名受害未成年人走出心理阴霾;促使56名“微罪不诉”的未成年人重新回到了课堂和社会,小文就是其中一位。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五年,小文也走出阴霾开始了新生活,“现在工作做得很不错,好像还耍朋友了。”
“我和很多人其实都还有联系,朋友圈还经常点赞留言。有个年轻人,在湖南一家4S店卖车,现在已经是片区的销售经理了,他升职那天还特地来告诉我。”梅玫的眉眼一直舒展着,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满足。
在一个工作岗位,一干就是13年,这样的重复工作会让人有一丝倦怠吗?梅玫的答案是否定的,“每个案件都不同,每个个体也不一样,看起来是相似的内容,但每一次都是挑战。”她始终觉得帮助迷失的少年,重新找回自我、融入社会,是一件值得骄傲和欣慰的事。
“孩子没有好坏之分,所谓的坏,不过是因为家庭问题或者外界侵蚀,映射在他身上的错误。”梅玫说,每一个孩子都像“天使”一样,带着善良来到人间,偶尔有几个因为不小心走岔了路,折了翅膀,她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带回正途,修复他们的“羽翼”,或许路途艰辛,但是她一定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