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育缺失 留守少年陷网游漩涡
不能让农村孩子被游戏废掉
一进入暑假,河北初中生杨晓龙便开启了“游戏模式”——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组队“推塔”,中午匆匆扒几口饭又去“吃鸡”,夜里两三点还在“鞍刀咆哮”……即便困得手机要砸脸上的时候,也要“血战到底”。
暂时挣脱了学校的约束,父母又远在北京务工,杨晓龙算是彻底“放飞自我”,而把这些看在眼里的杨晓龙的奶奶却是一声又一声地叹气,“老了,老了,管不动了……”无奈,杨晓龙爸妈便把他接到了北京,然而在北京爸妈也无暇陪他,情况并没什么大转变。
“不玩游戏干啥?”正在玩游戏的杨晓龙头也不抬地反问。在不能玩水,不准爬树,没有活动、补习班,甚至没有父母在旁管教的乡村,还有什么比游戏更具诱惑?
网络游戏正在逐步吞噬着乡村,大批乡村少年深陷其中,不仅不知自我约束,反而认为这是时代潮流,正如有人所说,农村孩子正在大批被手机游戏废掉。
乡村少年们的“手游化生存”
“就是要那种刺激、心跳加速的感觉!”一位来自广东省雷州市白沙镇官村的中学生向记者描述,只有在游戏中她能“嗨”到忘我,但回到现实却尽是平淡和无趣,“学习多无聊”,“都没意思”。
不过与以往出逃学校、躲进网吧玩游戏不同,现在更多学生则将“阵地”转移到携带更为方便的手机上。为在游戏中过关斩将、快意江湖,他们在游戏外也少不了一场场关于手机游戏的“斗智斗勇”。
先与游戏防沉迷系统“斗”。如某游戏需要实名认证,且设定未成年人每天在线时间不超过两小时。那不如就把自己变成“成年人”,从网上搜出一大串18岁以上的身份证号及对应的姓名,挨个尝试注册、登录“一试一个准儿”。杨晓龙有些得意,他从小学开始遇到需要实名认证时便是如此操作。
一放暑假,广东省雷州市白沙镇官村小学教师唐汝远已不知轰走了几拨儿来蹭Wi-Fi打游戏的孩子。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Wi-Fi的地方,最初不少校外学生聚集在办公室门口玩,几番“攻守”下来,如今已退至学校大门口附近,7月广东的烈日炎炎,似乎丝毫不妨碍他们在游戏中拼杀。
现在,有Wi-Fi的地方就成“兵家必争之地”,比如有网络的同学家、村里的小卖铺,再如村小中老师办公室附近。
但与老师真正的“争斗”,直到开学才会正式展开。
在农村,很多孩子升入中学后会因距离、安全等问题多半选择在乡镇或县城寄宿,手机在学校算是“违禁品”。
没放假之前,杨晓龙便在县里中学寄宿,学校禁止带手机,“见一个没收一个”,学生们有所收敛,玩游戏便从光明正大改为偷偷摸摸。遇到老师、宿管突击检查,就赶紧把手机藏在厕所、鞋里以及各种可以藏的地方;老师晚上查宿,则安排同学站岗放哨;宿舍不给设置充电插口、不能充电,便在小卖铺“买电”,充一次电两元……
更有甚者,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博士刘成良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某贫困县调研时发现,学校周边的商店有的不仅“卖电”,还“卖手机”,学生可以先赊个手机玩,然后用生活费来分期偿还,“向学生提供赊账买手机的服务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市场,多数学生都背着父母和老师在那里拿到手机”。
被“留守”的家庭教育
“现在的孩子是要成精。”杨晓龙的母亲孙爱英一边感慨,一边自责。
最初,她没给孩子买手机。“但别人都有,他没有,就天天吵着要,还必须要智能的。”孙爱英拗不过儿子,又觉得常年在外对儿子有所亏欠,所以尽量满足他的要求,给他买了个六七百元的手机。没想到,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成绩不断下滑,还因玩手机被叫过家长,“他爷爷奶奶也吵他,打他,根本不管用,想玩还是玩”。
而她自己,三四个月才回家陪陪孩子,“回家时心疼还来不及”,也懒得去管,不过她曾试着把手机没收,但儿子一闹,加上要去县城上学,她一心软就又给了过去,“总是不太放心,他自己在县城上学,没手机没法联系”。
刘成良调研了广西、云南两省6个县市多所学校后发现,由于多数年轻父母在外打工无法监督孩子,爷爷奶奶等隔代教养又因年纪、视野等因素处处受限,农村孩子人手一部手机已成普遍现象,而《王者荣耀》则成了他们的最爱,“玩到停不下来”。
《青少年成瘾行为调研报告——基于2017/2018青少年健康行为网络问卷调查数据分析》显示,在玩游戏的时间上,留守儿童要高于非留守儿童。尤其是在“每天玩4~5小时”以及“每天玩6小时以上”这两个时间段,留守儿童的比例明显高于非留守儿童:“每天玩4~5小时”分别是18.8%和8.8%,“每天玩6小时以上”分别是18.8%和8.2%。
“在农村,很多家长因为孩子玩手机而头疼,但也有很多家长无所谓,把手机当成‘电子保姆’,给你个手机,就不吵不闹,也不到处乱跑了。”中国青少年宫协会儿童媒介素养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张海波认为,与城市中的家长不同,农村家长因受教育水平等因素制约,并没真正意识到孩子沉迷于手机、游戏的危害,“有的觉得玩就玩呗,有的只是觉得对眼睛不好,并没什么”。
管理难,无奈的乡村教育
而被乡村父母“甩锅”的教育,则更多地由学校扛在肩上。
学校对学生玩游戏的问题也很无奈。官村小学教师柯明湛告诉记者,学生放学后不准去玩水、爬树,也没什么补习班、图书馆、游乐场,更别提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学生下学能去干啥呢?
近些年,“减负”“素质教育”“快乐教育”等教育理念日渐引起人们的重视。但在刘成良看来,这些理念跑在了前面,而在农村尤其是欠发达地区的实施还需有多方位的支持,“农村真的不比城市,城市有很多先进教育理念的实现基础,有着社会+家庭+学校的全方位保障,但是对于农村地区,尤其是贫困地区来讲,显然这些条件都不具备”。
“比如,现在要淡化学生的成绩排名,并且小学阶段的成绩和升学没有任何关联。那谁还来在乎这些成绩,在乎学生学到了什么知识呢?”刘成良在某国家级贫困县调研时统计过,全县18所小学有3164名六年级学生,其中县城小学有3所737人,农村小学有15所2427人。县城小学、农村小学学生的语文平均及格率分别为88.6%、54.3%,数学平均及格率分别为71.6%、27.4%。
不少基层从事教育的中小学老师向刘成良诉苦,学生现在越来越难管理——一方面,很多学生从小学就已养成不良习惯,到了中学更加放肆,比如捣乱、谈恋爱、玩游戏,另一方面学生知道学校管理的软肋——不能补课、不能打骂、不能开除,教师的管理手段几近失效。
“老师除了暂时没收手机、苦口婆心地说教之外,也很难采取其他有效的措施。加上农村孩子在现实中的情感等需求,往往因留守等原因并不能得到满足,更容易沉迷于游戏,久而久之,农村的很多中小学生对于读书就失去了兴趣。”湖北省黄冈市某县级中学教师吴启发说,曾经有位学生天天晚上跑去网吧,他劝说无用,便只好坐在旁边陪他,学生赶他走他也不走,最后学生觉得实在不好意思才跟他离开网吧。如此几次,这位学生算是不去了,但糟糕的学习成绩却积重难返。
现在的学校中,吴启发告诉记者,有的老师在教室装起了监控,有的只好不断升级侦测手机的手段,从最初的手检到如今用安检时的扫描仪进行检测;杨晓龙的老师们还会骗学生去开会,待学生楼下集合完毕,老师再进教室搜手机……
不能让农村孩子被游戏废掉
沉迷游戏已经被世界卫生组织列为“成瘾性”精神类疾病,仅仅依靠孩子的自觉性和自制力怕是难以抗衡被精心设计的游戏,而自己保持适度、理性。
刘成良在调研时,很多农民向他感慨,“在农村社会,被手机废掉的孩子有一大批”,轻者作息不规律、视力下降、成绩下滑,严重者对学习彻底失去兴趣而辍学、打工,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以更自由、更有经济来源地玩游戏。
但这些乡村“游戏”少年在一二十年后,将成长为青年、壮年,成为社会这一肌体上的重要部分。他们是如何成长,是哪般模样,也将影响着未来城乡、社会、国家的DNA。如何让他们在昂扬向上的年纪奋发图强,而非迷醉于网游中的幻境,也正引起更多人的警惕。
对此,张海波认为教育者,包括家长、老师,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方面,家长对于孩子玩游戏宜疏不宜堵,“游戏是人的天性,网络游戏本就有好有坏,不能简单地说玩游戏就是不好”,但家长要尽量为孩子安排些丰富的活动,并且要和孩子进行“约定”,约定好学习、娱乐、生活等时间,帮助孩子养成良好的习惯。
对于留守现象较为严重的地区,刘成良认为,教师对于学生的违规行为,比如沉迷游戏等,“不能管、不敢管、缺乏手段管”的现象值得反思。“农村,尤其是欠发达地区农村,在打工经济和村庄空心化的背景下,学生的成长和教育主要依靠学校”,学校更应该积极承担起教育责任,用更加健康活泼的文化活动丰富学生的课外生活,及时给予学生心理辅导,引导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张海波建议,在当前形势下,要让中小学一线教师学习和掌握网络素养教育的理念和方法,有课程、有教材、有培训、有示范,才能真正推动网络素养教育入课程、进课堂,更好引导学生使用手机、网络等,但很多乡村教师这方面的意识还很薄弱。目前,张海波主编了全国首套进入地方课程的《媒介素养》专题教材,并带领团队在10余个城市进行下乡支教等活动,对乡村学校的师生进行培训。
此外,张海波认为,政府也应在游戏分级方面采取措施,对不同的游戏进行分级管理,支持正能量、健康的游戏,而对一些不良游戏或网络平台进行管理;网络游戏相关企业也要承担起自身的社会责任,建立切实可行的防止未成年沉迷系统和服务平台,强化线下身份认证过程,限制游戏时间等,“这是需要政府、企业、社会、教育者共同努力的事情,多方合力才更有利于解决农村孩子沉迷游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