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天无
读谈骁诗集《说时迟》(武汉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的第一个问题:这位年轻诗人的诗,是对生活的诚实记录吗?我尽量避免使用人生这样的词,以同时避免惊扰到诗里对细微而真实的——细微的总是真实发生过的——瞬间呈现,尽管人生也不过是一段又一段生活的衔接或叠加。但他的许多诗确实触及“人生”,这个我们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而所有的写作者都无法绕开的庞然大物:诗中,它往往出现在它该结束或已结束的时刻。比如,老人为自己寻找墓地;或者,火焰吞噬易燃的松针,后者甚至来不及化作一缕富有象征意味的青烟;又或者,削去腐烂部分,把残缺梨子送入嘴中的最后的甜:
梨子还没有成熟,/果实蝇就来了,/看起来就是蜜蜂,/也像蜜蜂一样/射出尾针。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它们叫果实蝇,/借助尾针,/它们把卵排进果肉。/很快,梨子成熟了,/幼虫孵出,果肉开始腐烂,/我喜欢这些/被果实蝇糟蹋的梨子,/削去腐烂的部分,/残缺的梨子/有整个梨子的甜。(《最甜的梨是不是最好的梨》)
把诗之笔喻为果实蝇的尾针,这个想法有点令人难堪,但也让人浮想联翩。诗如尾针,扎入生活之梨。它并未改变梨的形状和味道,却改变了我们的味蕾。
最甜的梨是不是最好的梨?最甜美的生活是不是最好的生活?被果实蝇选中的梨子,似乎给了诗人观察生活的一个视角。就像他的成名作《追土豆》中突发的感想:“不费力气的生活没有,/费尽力气的生活算什么。”他也曾坦白:“我有过勉为其难的生活,/在山顶踮起脚尖,/果实压低树枝,仍然挂在高处。”(《山顶的果实垂到街道》)诗诞生在这样的情境中:一个人踮起的脚尖伸出的手,与压低了树枝却依然在高处的果实之间。诗意不在“腐烂”那一端,也不在“最甜”这一端,同样也不在强拉硬扯的“腐烂=最甜”;它在两端之间发生的极其微妙的关系中;或者说,诗歌要否弃一望即知的两端,游弋在一种悬浮的(像空中的果实)或临界的(像生与死)状态。位于《说时迟》开篇的《口信》,可以看作诗人和写诗的隐喻:诗人是信使;诗是诗人翻山越岭传递给人的口信,他因受了信任和托付而惴惴不安——
小时候我翻过一座山,/给人带几句口信,不是要紧的消息,/依然让我紧张,担心忘了口信的内容。/后来我频繁充当信使:在墓前烧纸,/把人间的消息托付给一缕青烟;/从梦中醒来,把梦里所见转告身边的人;/都不及小时候带信的郑重,/我一路自言自语,把口信/说给自己听。那时我多么诚实啊,/没有学会修饰,也不知何为转述,/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但重复中还是混进了别的声音:/鸟鸣、山风和我的气喘吁吁。/傍晚,我到达了目的地,/终于轻松了,我卸下别人的消息,/回去的路上,我开始寻找/鸟鸣和山风,这不知是谁向我投递的隐秘音讯。
孩提的“我”是诚实的,现在写诗的“我”是诚恳的,但没有一个信使能保证他替人传递的口信中没有混杂“别的声音”,而诗正是诗人这位受托者向他人传递生活的“隐秘音讯”。
既然是“隐秘音讯”,只有诗人聆听和接收得到,为何还要传递?要传递给谁?这其中有一个幼稚而坚定的写作信念,犹如帕慕克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所言,“所有的人都是相似的”。所有的生活其实也是,每个人的人生也大体如此。当一个写作者把自己关在房间磨砺文字技艺,去创造一个似乎属于自己的世界,“如果他以自己的秘密创作作为起点,不管他自己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这样做都是对人性寄予了极大的信任”(帕慕克)。出于信任,他人委托“我”传递口信;缘于信任,“我”必须尽一切努力保证“我说的就是我听到的”;基于信任,“我”将终生拒绝修饰和转述。不用说,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但一旦你承诺做一个信使,就应该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信使”这份工作上,切勿以各种理由败坏它。因此,诗不会毁坏在一个或一群诗人之手,而将毁坏在信任的消失。其兆头就是每个人都声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每个人都发现了他人没有发现、也无法理解的生活奥秘。而谈骁却声称他不会写的诗有很多:
我不会写深刻的诗,/我活得简单,有肤浅之乐;/我不会写晦涩的诗,/大雾不散,首先要自己看清;/我不会写悲悯的诗,/一个人的泪水他人无法擦拭;/我不会写了悟的诗,/我也有无法释然的痛苦;/我不会写激烈的诗,/写诗的时候我已变得平静……/我不会写的诗太多了,/是厌倦也是一种无能。/能唤醒我的事物越来越少,/我徒有不竭的热情却日渐迟钝。
他诚实地道出的,当然不只是写作者的状态,而是生活的悬浮或悬空的状态,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或正在经历的:“我徒有不竭的热情却日渐迟钝”。只要想想这两年的生活,我们都会对诗人的感触表示赞许。
似乎是为了保持对生活的诚实和对写作的诚实,近十年来,谈骁逐渐形成了“口信”式的语言风格,在看似随意的叙说中试图保留生活的原生态:他所写下的就是他所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但他并没有保证其中不会混杂其他东西,因为这就是生活本身,既真实无比又虚幻无常。这种语言风格与所谓“口语诗”是不一样的,一方面,宽泛的“口语诗”一直存在,从古典到现代;另一方面,狭义的“口语诗”是为了对抗某个被“制造”出来的“书面语诗”或“翻译体诗”,将不同的语言方式简单切分为有用的和无用的——生活反对切分。某种意义上,“口信”式语言在不经意间复苏了白话诗初期,陈独秀、胡适等人提出的“文言一致”的主张,也就是“语求近于文,文求近于语”(陈独秀)。当然,陈、胡等人的主张是出于“文学革命”的必然要求,是为了破除“文以载道”的陋习,让文学为更广大的民众阅读和接受。而谈骁使用的看似没有修饰、雕琢的“口信”式语言,既与他所写的凡人小事相匹配,也与诗的“信步”式的抒情节奏、“溪水”式的语调相契合:他在“文言一致”中显现的是形神兼备、文质彬彬。比如这首广受好评的《百年归山》:
十年前,爷爷准备好了棺材;/十年来,爷爷缝了寿衣,照了老人像。/去年冬天,他选了一片松林,/做他百年归山之地。/松树茂盛,松针柔软,/是理想的歇息地。/需要他做的已经不多了,/他的一生已经交代清楚。/现在他养着一只羊,放羊去松树林边;/偶尔砍柴烧炭,柴是松树林的栗树和枞树。/小羊长大了,松树林里/只剩下松树,爷爷还矫健地活着。/村里有红白喜事,他去坐席,/遇到的都是熟悉的人,/他邀请他们参加他的葬礼。
也许还是有人会说,这是分行的散文;就算是散文,一旦分行,就会产生诗特有的节奏、韵律,也会让读者有不同于散文的阅读期待。任何一位读者,都可以在这首诗中体会到爷爷的了无牵挂、从容自在——那是我们难以企及的人生至高境界。谈骁诗歌的特点,在于他不动声色的叙说,散淡的白描笔法,正契合了叙说对象在生死大限上的坦荡、坦然,自在、自得。有意思的是,这首诗戛然而止,缺少一个“结尾”。这里面显然有诗人的用心:葬礼也并不是爷爷人生的“结束”。此外,谈骁是当代诗人、尤其是年轻诗人中,极少数在诗中完整使用标点符号者。这可以作为“文言一致”,作为这是一位诚实于生活的诗人的旁证之一。
文学来源于生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写作者须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同样也是如此。文学对个人生活的超越,是基于所有人都是相似的这一信念,也是源于以个人写作将无数的“他们”,转移到“我们”的怀抱之中的祈望。《说时迟》出版后,谈骁以“步行抵达”来表述他的写作理念和经验——这是一位从小在恩施大山间行走,又步行到都市生活圈的诗人的诚实表述,说给那些依然风尘仆仆、星夜兼程的赶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