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近照 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邹斌 摄
□刘醒龙
2021年岁末,又到一年盘点的时间了。12月22日,作家出版社公布了“2021年度好书”20种,入选图书中著名作家的书占了大多数。
刘醒龙的《如果来日方长》、陈彦的《喜剧》、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我们的土地》、曹文轩的《皮卡兄弟16:鸽疯子》、周梅森的《人民的财产》、黄永玉的《见笑集》、杨志军的《最后的农民工》、阿莹的《长安》、迟子建的《“迟子建作品”(十卷)》、海飞的《江南役》、王松的《暖夏》、余耕的《我是夏始之》、赵瑜的《人间要好诗——白居易传》、郭雪波的《摇篮旁的额吉》、余之言的《生死叠加》、畀愚的《江河东流》、何辉的《大宋王朝》、蒋子龙的《人间世笔记》、蔡骏的《春夜》、南翔的《伯爵猫》,均在榜单之列。
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湖北省文联主席刘醒龙的《如果来日方长》,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处于一线的在场感受,抒写了那段惊心动魄的武汉抗疫过程。
每每大难临头,中国人那种忠义传承就特别宝贵
问:你在武汉封城第三天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武汉是一个遍地英雄的城市,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城市!从疫情一开始,你是否一直充满着信心?
答:说实话,接受采访那天,自己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过,心里非常不安!在约定地点见到两位记者时,更有一种魔幻之感,有一瞬间迟疑要不要上前相认。可是,怕有什么用?就像小时候,被什么弄疼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大人们就在一旁说,哭有什么用,难道哭的声音大就不疼了吗?那种说自己情绪没有低落过的人是在硬充好汉,肯定不是心里话。
只要身在武汉,遭遇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一向睡眠很好,封城期间却经常失眠。平常总想着减体重但总也减不下来,封城期间,没办法挑肥拣瘦,管它是不是高脂肪与高热量,能吃也有吃的就不错了,到头来体重反而掉了三公斤。封城之前,自己就患眼疾,封城后没法医治变得日益严重,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人都是血肉做的,别人有的情绪我也有。比较起来我或许只略多一些自律和自重。在家里我是爷爷,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是男人,这是生就了的,更是一个人从小到大所能领会的教养。中国的男孩是崇拜杨家将、关羽长大的,是敬礼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黄继光、邱少云和江姐长大的,是读着岳飞的《满江红》和王瀚的《凉州词》长大的,也是在心里怀着一曲《松花江上》长大的。所以,每每大难临头,都说中国不会亡,正是因为中国人有着这种千金难买的宝贵传承。
帮人帮成了,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激励
问:你当时的朋友圈里说,你的家人也有在抗疫前线的,能说说他(她)的故事吗?
答:武汉历史上历经多次劫难都挺了过来。但从出人、出力、出物来讲,从来没有像这样,无论你是什么角色,处在何种位置,每一个人都在全力以赴地同从未见过的病毒、从未有过的疫情抗争。在肆意攻击的病毒面前,每一个人都是黄继光,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胸膛去堵住病毒的枪眼。面对新冠肺炎病毒,不需要敢死队式的冲锋,但绝对人人都是上甘岭一样的死守。
一千多万武汉人,留守家中,用生命的每一个细胞进行拼搏!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没必要多唠叨。千家万户全都在一线抗疫,大家情况都差不多,不过有两件事还是值得一说。一是孩子在新闻单位上班,轮休时就在小区当志愿者。有一次孩子生气了,因为有人在自媒体上说,志愿者都是假的,孩子便回了一句:“今天我们几个女的卸了整整一车白菜,就因为没有送到你家门口,你就当没看见吗?”另一件事,刚好相反,夫人当志愿者,送青菜和鱼去一户残疾人家,男主人伤残很严重,平时都不起床,这一次却非要让家人搀扶着,走到他们面前,深深地鞠一躬。有一阵,当说志愿者都是假的时,朋友圈里的激愤像是火山爆发。当说残疾人如何体恤志愿者时,同样的圈子里却安静得如同万米海沟。我家有六口人,是本社区人数最多的家庭之一,从头到尾没有收到任何抗疫物资。但我们还是非常感激全国人民对武汉的支援。10月10日去青岛中国海洋大学,与一应学界人士正式见面时,我只开口说一句,感谢山东人民对我家乡黄冈的支援,就泪流满面说不下去。疫情期间,自己因为眼疾当不了志愿者,但也做了些事情。武汉降为低风险地区后,有新冠肺炎患者家人给我送来锦旗和感谢信,我借故没有见面,就放在省文联办公室里,至今也不好意思打开看。有人建议送给抗疫博物馆,我也不想那样做,那会更加不好意思。人做一些分外之事,多半是为了求得心安。帮人帮成了,做这种事,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激励。
问:你的勤奋历来是文学界的榜样,近年来,从《上上长江》,到《黄冈秘卷》《刘醒龙文学回忆录》,你几乎每年都有新作问世,武汉封城期间,你有文学创作活动吗?
答:武汉封城后,开始时零散写了点文字,有访谈,有随笔。也写过一首歌词《如果来日方长》,被谱成曲后,反响还不错,自己索性将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重新构思写成一部18万字的长篇散文,篇名也叫《如果来日方长》。从老母亲在疫情高峰时患重病起,到二叔因为疫情次生灾害病故,尽可能从细微处入手,表现封城之下一个武汉家庭,男女老少,力所能及,所思所想的生活情愫,以细流通江海的襟怀。疫情过后,我最想做的事当然是先治好眼疾。我也不允许自己不乐观,因为一直想动手的《青铜三部曲》之二正等着我去写。
江汉关一带是大码头,不知演绎了多少人间别离
问:在疫情中你一直留着胡子,是到后来解封的时候剃掉的吗?当时蓄须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答:实在不好意思,这种事你们也注意到了。最初的时候,封闭在家里,不用出门,就有些不修边幅,偶尔还用来与家中小宝贝逗着玩。之后听传言,说是要封闭一个月,还有点不相信,便有些与新冠病毒赌气,想看到底是新冠病毒害人的时间长,还是自己的胡须长得长。这才蓄了起来。想不到竟然蓄了两个半月,76天。
说实话,我早就晓得自己的胡须蓄得越长越不好看。爷爷当年在世时,就曾留着长须,即便在孙辈眼里,也与美髯公相去甚远。爷爷长着一把山羊胡,自己如何能逃得脱爷孙之间的遗传?4月8日零点一到,自己就毫不吝惜地剃掉了。不管怎么说都行,就是不能当成蓄须明志。做事就做事,弄些花样出来,就没意思了。
问:4月8日解封日凌晨,你去了江汉关,当时整个武汉都处于一种胜利的喜悦之中,当时你的所思所想是怎样的?怎么想到要去江汉关的?
答:那天晚上,零点一到,家里人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夫人和孩子们有没有落泪,我顾不上看,松开手臂后,赶紧去卫生间,一边擦干净眼眶,一边剃去胡须。剃完胡须,家里人仍旧待在客厅里,一点睡意也没有。大约零点30分时,才突然起了去江汉关看看的念头。我们到江汉关时,已是零点50分,临江的街道旁有不少年轻人,在那里一次次腾空跳将起来,让同伴用手机抓拍。那一刻,自己突然想起,1948年春节前,为了逃避国民党军警对共产党地下组织成员的抓捕,在汉口一家布厂当工人的父亲正是从江汉关码头上了小火轮,逃回黄冈乡下。江汉关一带是经常要来的,以往从来不曾如此联想过。常说细思恐极,自己这样子,大概是恐极细思了。我还想到,1990年春节过后,自己在江汉关前与一位作家兄长握别,没过多久,那位兄长就病逝了。从古至今,江汉关一带由于是大码头,不知演绎了多少人间别离。这么联系起来一想,2020年4月8日凌晨,大家去江汉关,怎么就不是送别那个时常跳出来对人类进行一场全方位大考的老对手?
问:对你来说,武汉这座城市意味着什么?
答:那还用说,过去是生活与存在,现在是生死之交。
《如果来日方长》代后记(节选),刘醒龙答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等媒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