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晓芳
小时候,在农场大集体时期,我常看见一个老篾匠挑着一担篾器到潘台队里来。他的篾器有青、黄两色,青篾器绿意盎然,油绿润泽;黄篾器色泽鹅黄,灿然有光。这些篾器的竹艺很见功夫,透着老道的传统竹艺底蕴,精致灵巧,古色古香。
老篾匠编的篮子、筲箕、簸箕有大小之分,大的憨态朴拙,小的灵巧细腻。他编的米筛也分大眼和小眼,大眼筛的筛孔有黄豆大,筛孔纵横交织,构成妙趣横生的精美图案;小眼筛的筛孔米粒大小,筛孔构成的图案更为精致。
在老篾匠的篾器担子里,也时常夹着一些吸引小孩子的小篾器,如鸟笼、竹扇、提线竹人、竹哨子、竹碗、鱼篓等,充满童趣。
老篾匠的买卖可以现金交易,也能以物换物。奶奶曾用一碗黄豆给我换回一把黄篾的折叠小竹扇。竹扇的扇页薄如蝉翼,用桐油浸泡过,对着太阳透视时,扇页金灿灿的,开合起来十分顺溜,唰唰作响。
小竹扇的一面烙着写意的古代仕女:发髻高盘,纨扇掩面,罗裙拽地;另一面则烙着四句诗:“梨花落月酒微酣,柳絮春云睡正堪。梦入长安归未得,觉来不信是江南。”
当时我读六年级,不懂扇上的诗;读师范时曾拿着扇子请教老师,老师说没读过这首诗,不知何人所写。老师于是就把小竹扇拿回家里研究。还竹扇时,老师告诉我,扇面上的诗是元末明初的诗人钱宰写的七言绝句《题李伯时仕女图》。
记得老师说过:这个乡下手艺人很有文化,画有出处,诗有来源,诗情画意尽显于一把小折扇中,这非普通手艺人所能及;再看他的烙字,古朴雅致,用笔沉着,结体宽博,圆润而透筋骨,看上去颇有赵孟頫的笔意,他八成是个有家学渊源的人……
我的美术鉴赏老师对这把小竹扇如此赞赏,也激起了我对老篾匠的深深敬意。
老篾匠是个寡言的人,总是默默挑着担子挨门逐户地走着,从不大声吆喝。有人让他停停脚时,他就慢慢把篾担往地上一放,随你看任你挑。篾担一落地,就围上一群人来,大多是队里的妇女职工。通常是看货的多,买货的少。
老篾匠的篾器在地上摆了一片,最后一件都卖不出去的情况也是常有的。卖出去了,他不露喜色,无人问津,他不显愁容。等人群散去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把篾器重新捆扎好,然后闪着篾担往另一个生产队走去。
少女时代的我,望着老篾匠孤独的背影,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每当他来,总是盼望有人能买他的篾器。
我曾问奶奶,老篾匠的竹器编得那么好,怎么就没人要呢?奶奶说,队里的人都用高粱秆子编篮子,编簸箕,编筐子,用起来不比篾器差;再说,队里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柳树,家家户户都会编柳筐柳篮,没必要花那个钱。
那时候,我常跟奶奶去下洋和老何集街赶集,总能碰见那个老篾匠。集市上,他不凑热闹,不往街中心挤,总是在僻静的一隅守着自己的篾器挑子,不急不躁,一副惯看秋月春风的沉静。
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后的头一年暑假,我回潘台队帮奶奶干农活,在队部附近的那棵老柳树下,我又看见了那个老篾匠。时隔六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把篾器担子放在柳树下歇荫,队里的几个小男孩在树荫下弹玻璃珠。
站在奶奶家的门口,远远地望着大柳树和树下的篾器挑子,我想起了那把小竹扇上的画和诗,也想起了师范美术鉴赏老师当年说过的话。
师范时期,我喜欢读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受小说中的诗词影响,渐渐开始注意诗词歌赋。一个乡下手艺人,在扇面上写的七绝,连我的师范老师都没读过,说明这个老篾匠非同一般。
奶奶告诉我,那老篾匠一辈子没娶人,无儿无女,是何家塔上面张家湾的人,靠编竹器过日子,队里人买的竹凉床和竹靠椅大多是他编的;好多年了,队里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队里的人;他有个亲戚在马垱河边放鸭子。
我去马垱河边找到了放鸭人,放鸭人和老篾匠年龄相近,很健谈,他给我讲了一些老篾匠的事情。
民国初年,老篾匠的父亲在这一带靠教私塾为生,人称“四方先生”。“四方先生”家里开有蒙馆,招收附近农家的乡童入馆读书,讲的多是诸子百家,诗词歌赋之类。乡童的学费可以变通,或钱或物,绝大多数人家用稻谷顶学费。
放鸭人和老篾匠同庚,小时候一起在蒙馆开蒙。
“四方先生”开蒙馆,仅够维持一家人的温饱;老篾匠读书有灵性,“四方先生”无钱送老篾匠去县里的新式学堂读书,就让老篾匠拜师学竹艺。
出生于诗书世家,近水楼台,又生性好学,老篾匠的诗词歌赋学养很深。那时候,年节里时兴跑龙船,跑龙船的唱词都由他来写。他也为乡间的花鼓戏草台班子写唱段。老篾匠的一手毛笔字很有功底。从开蒙起,他父亲就一直让他练赵孟頫的“圣教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临摹不辍。有人夸他字好,他总是谦虚说,天分不高,练来练去,也只是在照猫画虎,不得神韵,形似而已。每逢年节,写对联就成了他家门前的一景,从腊月二十到大年三十,到他家求写对联的人络绎不绝,门前喧声嚷嚷,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给乡间花鼓戏草台班子写唱段时,老篾匠认识了戏班里的一个唱腔身段俱佳的漂亮青衣,男才女貌,两人暗生情愫。没多久,戏班里的人也开始高调撮合他俩。那时,他常跟着草台班子走,草台班子在哪里搭台,他就把一担篾器挑到哪里,戏散了,他的一担篾器也卖完了。
那个青衣后来被一个大戏班挖走了。有了更大的舞台后,青衣和老篾匠就渐渐疏远了,后来两人彻底散了。这段感情,老篾匠陷得太深,入戏太重,弄得他终身未娶。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没见过那个老篾匠,但我一直记得那把小竹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