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应松
这是我的一部家乡书。
有时候,拎着一种叫乡愁的东西,在故乡的葡萄园里游弋。可这样的乡愁又让我惶惑和窘涩,感到那个被怀念的旧物就是自己,而故乡的乡愁却太过于鲜灵与甜蜜。我怀着被时代抛弃的仓皇,与故乡贴近。我说服自己,如此醉人丰盈的、翡翠玛瑙的乡愁,不是一副石磨、一个碾子、一棵老柳和一座衰颓院落可以叙事的。每年六七月间,我都会收到寄自故乡的葡萄,阳光玫瑰、浪漫红颜、甜蜜蓝宝石、藤稔、美人指……这些水灵灵的时鲜,这些俏丽的名字,难道就是味蕾深处的陌生思念?
故乡越来越年轻。
公安县地处江汉平原,长江南岸,是荆江分洪区。这里的农耕文明异常发达,人们精耕细作,生活富庶安宁,被称为梦里水乡。千百年来,耕种的是五谷杂粮,稻麦黍稷。某一天,这片田野上蓦然窜出了一种前所未闻的藤本植物,十多万亩的葡萄铺天盖地,气势磅礴。这些五颜六色、珠滑玉润的浆果浑圆、饱满、晶莹、清香、甜蜜,深沉严肃的土地突然变得浪漫可人,摇曳生姿……
长江以南是不适宜种植葡萄的,教科书这样说,几千年没有人尝试,我甚至到青年时代还不知葡萄为何物。我的生命被稻浪喂养,现在我被葡萄滋润。在谷粒的软糯和浆果的甜蜜之间,我经过了漫长的年月,无法料到,有一天,那曾经粗粝深重、沉默寡言的土地是一块流蜜之地。天降的甜蜜,是劳动和智慧的恩赐与传奇。
曾吞噬过我们的沉重记忆,重新被甜蜜浸泡漫漶,我们梦里的家园,妖冶招展出这声势浩大的累累果实。
被岁月掩埋和遗忘的故乡,在风雨摧折中渐渐消失的乡愁,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在旺茂繁华、碧浪澎湃的藤蔓上集结成穗。乡愁也许是许多人斑驳的怀念,但对我来说,突然成为玛瑙和酒曲,酿造着碧波荡漾的金浆玉醴。
十多年前,我在荆州挂职的时候,就采访过那个江南葡萄第一村,结识了那里的老乡。前年,因为嘴馋和好动,我又叩访了家乡无数的葡萄园,吃着他们的各种葡萄,各种美食,游览各种风光,了解各种风土。最先进的设施大棚,最醇香的葡萄美酒,最淳朴的乡党,最可爱的葡农……葡萄成为我家乡一个新兴的农业产业,就靠了那些农民在田垄间精心虔诚地鼓捣与莳弄,现在却是水肥一体化、全电脑控制的栽培管理,是设备先进的葡萄酒庄,是一年一度葡萄节的狂欢,是田野品酒会的浪漫与豪情,是热气腾腾富裕的生活。
大地不会老去,生活之树常青。
农民,大地的雕塑家和魔术师。我却像故乡寒碜的旧影。有一天,我坐在公安葡萄种植第一人老陈的家门口,品尝着这位“甜蜜的挖掘者”种的葡萄,在他宽大的楼房前,看着浩荡的田野上闪光的大棚,以及在露天生长的碧绿葡萄,绿潮喧嚣,没有尽头。葡萄成熟的芳香甜味弥漫在这片我曾经劳动的土地上,农民在这个时代是多么伟大,他们创造了幸福,也创造了一个关于种植的神话。这片田野上诞生的浪漫和奇迹,是谁发现并发掘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们获得了甜蜜的密码?江南不能种葡萄,但故乡的农民种出了,种成了,种好了,而且名满全国,这个关于土地的神话,有追溯的必要和书写的意义吗?我想试试。
我依然有柔软的心,扑向炊烟和乡情,怀着种子的渴望,心系感恩的旅程。
这个小说是我的一次尝试。书写故乡是惶恐的,我从来没有为哺育我的故乡写这么长的文字,我小心谨慎,又大胆恣意。一个时代,一片土地,当他诞生神话和传说的时候,壮美的历史就开始了。我的笔,与他们命运相系,心心共鸣……